文博時空 作者 翟德芳 在蘇州博物館，看過嚴山窖藏出土的玉器之后，我移步到旁邊展室，看到這個展室的名稱是“都會流韻”，以為是介紹蘇州古城的，但細看一下，發(fā)現(xiàn)下面有個說明，是“元娘娘墓、明王錫爵墓隨葬品”。這個倒引起了我的興趣。

這里提到的兩個人物，王錫爵我是知道的，當年我參加《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的編輯工作，負責明史分支，就讀過《明史》的王錫爵傳。同王錫爵并列的這位“元娘娘”又是什么人呢？再看說明，這位娘娘竟然是元末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之一張士誠的母親！細看陳列的文物之后，我決定以這個“娘娘墓”為主題再作一文，其動機，一是我在之前曾寫過元代早期的范文虎墓，張士誠母之墓屬于元代末期，從中可以看到元代社會的變化；二是張士誠還只是割據(jù)地方、自己稱王，他的母親死后就有如此規(guī)格的墓葬，對于說明古代社會的本質(zhì)也很有價值。

“娘娘墓”的發(fā)掘

說起來，這座“娘娘墓”的發(fā)掘，已經(jīng)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1964年6月底，位于盤門外吳門橋南偏東約300米處的蘇州市盤溪小學準備利用暑期擴建校舍。在擴建工地范圍內(nèi)，有一個高近4米、直徑10余米的土墩，當?shù)毓世戏Q其為“娘娘墓”，因土墩旁邊立有一塊刻著“張吳王母曹太妃墓碑記”字樣的碑石，施工者未敢輕易動土，報告了有關(guān)部門。蘇州市文管會、蘇州博物館接到報告后，立即派考古人員來到現(xiàn)場，決定先進行發(fā)掘。發(fā)掘工作持續(xù)到7月底，使這位“娘娘”的墓葬內(nèi)部情況重見天日。

“娘娘墓”的位置

這座古墓的修建堪稱重重保護，非常堅固。古墓封土內(nèi)，由表及里有四層保護。其封土厚達65厘米，封土下是堅硬的“三合土澆漿”，厚約40厘米。“澆漿”層之下整齊圍排著11排石板，每排以57～73塊石板并列豎砌，石板中貫穿圓木，堅固異常。石板之下又是“三合土澆漿”，但比第二層更厚，最厚處近2米。這一層澆漿之下還有五層護固：第一層是豎身疊放石板，雙孔貫穿圓木；第二層是由厚1.1米的“三合土澆漿”和碎石構(gòu)成；第三層是一順一丁平砌的磚墻；第四層是厚55厘米的夯實石灰和黃土，上面疊放橫列石板；第五層是厚達1.8米的石灰澆漿。

“娘娘墓”截面圖

在這結(jié)構(gòu)嚴密、固若金湯的外四層、內(nèi)五層保護之內(nèi)才是墓室（原報告稱墓塘）。墓室呈3.8米見方的正方形，四壁全用大青石板構(gòu)筑，四角交接部位各有鐵板釘斜扣作榫，以防止墓壁松移走動。壁頂順放整塊石蓋板，石蓋板下有粗大楠木，安在室壁方槽內(nèi)，以防止蓋石斷裂下塌。墓室底部鋪設(shè)的是37厘米見方的金磚。金磚之下，還鋪著33厘米厚的石灰澆漿和碎石。

“娘娘墓”出土的玉帶

墓室內(nèi)兩具棺槨東西分放，以疊砌的青磚墻楔緊兩具木槨。木槨各長3米余，槨內(nèi)塞滿石灰包，以保存槨木。槨內(nèi)棺柩前端各放著一個黃綢裹包，其內(nèi)是上下十層疊放的象牙哀冊。哀冊文顯示這是“張士誠父母合葬墓”，而不是如同墓旁碑石所書和傳說的“張士誠母墓”“盤門外太妃墳”。

兩具棺柩內(nèi)情形相差懸殊。張士誠父親的棺內(nèi)積水滿貯，尸體已完全腐爛，身上的衣服也已腐朽、一觸即破，棺內(nèi)幾乎沒有隨葬器物。張士誠母親曹氏的木棺封閉嚴密，隨葬之物都整齊放在女尸頭前或腰部兩側(cè)。棺木打開時，女尸肌膚呈白色，五官保存尚好，身長1.54米；頭發(fā)插滿金銀釵簪首飾，口含白玉一片，兩耳垂環(huán)，兩手腕各戴金鐲一副，手心分別握“日”、“月”金片，左手食指佩戴戒指一枚。其尸身外穿有多重衣裙，身下墊著厚薄不同的織錦緞絲綿被3條，第一條厚絲綿被褥上綴鋪“明道通寶”金錢24枚，第二條薄絲綿被上鋪“明道通寶”和“明道元寶”銀錢24枚。

“娘娘墓”出土的金錢

男女棺柩情形迥異是有原因的。張士誠母死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歲次五月戊午朔十七日甲戌”（1365），而張士誠父則早年亡故，草草埋葬在老家泰州丁溪九龍口。張士誠母親死時，張士誠已經(jīng)自立為王，故此將父親的尸骨從泰州遷來，于當年六月十五將父母“合塋”，所以母親的靈柩隨葬品豐厚，而父親的則是草草葬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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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的隨葬品

墓內(nèi)的隨葬器物基本上都是張士誠為其母親準備的，希望她在冥間仍過著符合王母身份的生活。墓中的出土品除衣物、金銀器、玉器外，還有哀冊、金銀錢等。

“娘娘墓”出土的百結(jié)衣帶

衣服全部來自女棺，包括兩件綾織夾袍、4件黃色襖（厚絲棉綾襖1件、薄絲棉綢襖1件、薄絲棉緞襖2件）、裙6條（緞裙3條、綾裙2條、綢裙1條），以及黃色素綢2匹、淡黃素薄綢3匹、鞋1雙、套襪1雙、被褥5條、衣帶1條、織錦袋1只、殘絲織品2件、殘刺繡品4件等。

“娘娘墓”出土的緞繡襖

金銀器和金銀錢包括金釵、金簪、金耳環(huán)、金鐲、日月金片、金戒指、金錢24枚，銀妝奩1套、銀碗、銀筷子、銀鏡架、銀簪、銀錢24枚等。一對金鐲外徑8.4厘米、內(nèi)徑7.6厘米，重690.7克，九五成色，兩端為龍首，其中一龍嘴部連一顆金球，組成雙龍戲珠造型。

“娘娘墓”出土的金鐲

玉器為玉晗、玉環(huán)、玉佩飾、玉帶、玉座。哀冊共兩副，男、女墓主各一副，用黃絹綢包裹，象牙材質(zhì)，長33厘米、寬3厘米、厚1厘米。每副由40條組成，分上下10層疊放，以4條為一版。哀冊細刻龍鳳圖案，左右刻雙龍相對，中一珠，雙龍作奪珠狀；上刻鳳凰云龍。因受石灰包侵蝕，哀冊有開裂分解跡象，文字也漫漶不清。

“娘娘墓”出土的玉環(huán)和玉晗

隨葬品中的銀奩引人注目。銀奩高24.3厘米，通體作葵狀六瓣形，下托銀盤，蓋面和周身刻有牡丹、迎春等花草紋，十分精致。奩內(nèi)上下三層，有子口相合，內(nèi)盛全套梳妝用具，包括銀剪刀、大小銀刷、銀薄片刮器、錠式鈕素面銀鏡、銀圓盒、銀梳、銀篦、銀罐、銀碟等。置于中層的四只銀圓盒蓋面鎏金，刻有百草花，一只盒中殘留粉跡，一只留有紅胭脂，一只放黃綢做的粉撲。銀奩旁的銀鏡架上有鳳凰戲牡丹、團花、葵花等圖案，全部精細鏤雕，很是精美。銀鏡架能隨意放立折合，應(yīng)主要用于放置銀奩內(nèi)的銀鏡。

“娘娘墓”出土的銀奩

女棺內(nèi)還出土一件元代金女冠。此冠寬24厘米、高12厘米，為諸葛冠式，以纖細竹絲編結(jié)冠殼，覆以黃薄絹，綴貼孔雀翠毛，再以九根金條從前往后箍扎。金冠前沿有桃形鑲金邊的五塊白玉，雕刻動物生肖。

“娘娘墓”出土的女式金冠

“娘娘墓”反映的元末社會狀況

這座“娘娘墓”，即張士誠父母合葬墓對于說明當時的社會狀況很有價值。張士誠（1321～1367）是元末江浙一帶的起義領(lǐng)袖。他原名張九四，泰州人，至正十三年（1353）因受不了鹽警欺壓，率領(lǐng)鹽丁反元，次年正月在高郵自稱誠王，國號大周，年號天佑。此后率軍渡江，攻取常熟、湖州、松江、常州等地。至正十六年定都平江(今江蘇蘇州)，次年降元，繼續(xù)擴占土地，割據(jù)范圍南到浙江紹興，北到山東濟寧，西到安徽北部，東到海。至正二十三年攻安豐，殺紅巾軍領(lǐng)袖劉福通，自稱吳王。后屢為朱元璋所敗，疆土日蹙。二十七年（1367）秋，平江城被朱元璋軍攻破，張士誠被俘，被押解至應(yīng)天府（南京）時自縊而死。

“娘娘墓”出土的鎏金銀鏡架

張士誠之母在至正二十五年去世，此時正是張士誠穩(wěn)守江寧之時。他為其母建造的這座墓冢，雖無墓門、墓道，卻完全夠得上皇家標準。此墓不僅耗材數(shù)量巨大，墓冢層層保護，極其堅固，而且墓內(nèi)設(shè)置和隨葬品都是以皇家自居的，比如男棺蓋上用金粉書寫 “皇考宣王之柩”，“皇考”，本就特指在位的皇帝對已故父皇的尊稱；曹氏棺內(nèi)出土的金冠、金鐲等為代表的奢華金銀器，特別是雙龍戲珠造型的龍首金鐲；棺內(nèi)陪葬的大量工藝精湛的黃色絲、綾、緞、綢等各款式衣服及棉被表面的云龍紋；兩副為封建帝王和后妃們的皇陵專用的象牙哀冊，都是張士誠割據(jù)蘇州10年、以皇帝自居的直觀體現(xiàn)。

“娘娘墓”出土的琉璃圭

這座“娘娘墓”建造之堅固，令盜墓賊都無法得手。明代蘇州人黃省曾撰有《吳風錄》一書，其中說：“自正德中吳中古墓如城內(nèi)梁朝公主墳、盤門外孫王陵、張士誠母墳俱為勢豪所發(fā)，獲其殉葬金玉古器萬萬計，開吳民發(fā)掘之端。” 該墓發(fā)掘時，在墓西北角頂部發(fā)現(xiàn)有0.8×0.4米的盜洞一個，當是正德時期的盜墓賊所留，但因古墓堅固無比，盜墓賊并未成功，墓中的隨葬品得以存留，我們可以借此認識元代末期社會的狀況。

“娘娘墓”出土的銀碗和銀筷子

筆者曾在《由考古看元代社會的況味：從安徽省博藏兩批元代金銀器說起》一文中提到：“范文虎夫婦墓的形制和隨葬品，同其朝廷二品大員的身份并不相合，也就是一般的官僚地主的水平。推測范文虎作為南方人的降官，盡管做官到了二品，大概也逃脫不了被歧視搜刮的命運吧？”元代早期，即使是如范文虎那樣的朝廷大員，其墓葬也并不豪華；到了元代末期，盡管處于戰(zhàn)亂時期，土皇帝張士誠為其母所建的墓葬，卻是極其豪華。張士誠以“起義”起家，其間反復接受元朝招安，盡管只是割據(jù)一地的“僭主”，那財力和豪奢也不是元朝的官員能比的。歷代的所謂“農(nóng)民起義”，其首領(lǐng)最終為何都要做皇帝？因為皇帝的誘惑實在是大啊！

作者簡介

圖片 | 翟德芳

排版 | 劉慧伶

設(shè)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