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燕

在中國國家博物館（以下簡稱“國博”）常設展中，有一個專題展，名字叫“鏡里千秋——中國古代銅鏡文化”。它是國博銅鏡類藏品第一次完整、系統地展出，有260余件（套）展品及相關文物，包括戰國透雕蟠螭紋鏡、西漢鎏金中國大寧四神博局紋鏡、三國四葉八鳳佛獸鏡、唐代螺鈿高士宴樂鏡等，國博研究館員霍宏偉是這個展覽的學術顧問之一，他同時也是我國銅鏡研究專家。他關于銅鏡的專著《鑒若長河：中國古代銅鏡的微觀世界》出版于2017年，今年下半年，他另一本關于銅鏡的書《飛龍在天：中國銅鏡史上龍紋形象的三次轉變》也將出版。

銅鏡是文博愛好者相對比較陌生的一個門類。怎樣欣賞銅鏡？什么樣的銅鏡值得重視？它們都好看在哪里？為了解答這些疑問，我們采訪了霍老師，請他解答了大家感到疑惑的問題。

如何欣賞一面銅鏡？

我小的時候去洛陽博物館，參加了洛陽通史陳列，其中展出了一些銅鏡?？赐曛?，我很疑惑，問同學：“為什么展出的銅鏡都是背面，它的正面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很多人都有過和我一樣的疑惑，后來我研究了銅鏡才知道，欣賞銅鏡一般是鏡背，鏡面大多是光面，用來照容的。

銅鏡有五個基本要素。第一是形制，多為圓形，少量為方形、菱花形、葵花形等；第二是鏡背中央的鏡鈕，方便固定，或讓人拿在手里使用；第三是鏡鈕外面的鈕座；第四，鈕座外面就是紋飾區，一般有內區和外區之分；第五，最外面就是鏡緣。

以一面銅鏡為例，鈕座、紋飾區和鏡緣一般都有裝飾。像這面博局鏡，主體紋飾為博局紋。博局是古代人玩的一種游戲的器具，看上去像英文字母中的T、L、V，有學者認為這種紋飾有法相天地的含義，是古人心目中的一種宇宙模型。博局紋之間是四神紋，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再外面一圈是銘文帶，有的銅鏡沒有銘文。紋飾區之外，就是鏡緣了，這面鏡子的鏡緣是卷云紋。

圖一??國博藏西安東郊十里堡出土新莽鎏金桼言四神博局鏡（霍宏偉攝影）

鏡子上采用的紋飾，有一定的模式，在此基礎上有所變化。漢鏡常見的模式除了博局紋、四神紋之外，還有神人神獸紋、神人車馬出行等。

根據銅鏡制作工藝的不同，分為一般工藝鏡和特種工藝鏡。在國博的銅鏡展廳里，有一個展柜，展出的都是特種工藝鏡。如螺鈿鏡，是把刻有紋飾的蚌殼薄片鑲嵌在鏡子上。還有金銀平脫鏡的制作，是將鏨刻出花紋的金、銀片粘貼于鏡背，做成花樣，再反復髹漆，將金銀片蓋住，待漆晾干到一定時候，再打磨鏡背，讓金銀片顯露出紋飾，工藝非常復雜。

圖二??國博藏唐代金銀平脫羽人花鳥鏡（霍宏偉攝影）

在古人的生活中，銅鏡是個什么地位？

從距今4000多年前的齊家文化，一直到清朝，中國人都是用銅鏡來照面的。銅鏡可以說是一種生活必需品。

不過，銅鏡也分奢侈品和普通日用品。紋飾和工藝越復雜的，制造難度越大，價格自然也就越昂貴。老百姓用的，一般紋飾都比較簡單、粗糙，或者干脆是素面鏡，直徑也比較小。

我國古代許多墓葬里面都發現過銅鏡。如洛陽燒溝發掘出225座漢墓，出土銅鏡118面，鐵鏡9面。這些銅、鐵鏡大部分放在棺內，放在頭旁邊的最多。這體現了古人的一種觀念，叫做“事死如事生”，古人相信人死之后，會在陰間和陽間一樣生活，所以要用日常生活器具隨葬。鏡子放在這里，他們認為等人醒來之后，就可以取鏡來照。

還有將鏡子放在棺上的現象，這體現出銅鏡在古人生活中的另一種作用。宋代有一個叫周密的學者曾經說過，這是以光明來破黑暗，保護逝者魂魄的平安，不受小鬼的侵擾。有一座北宋墓在墓頂相當于藻井的那個位置，掛著一面云龍鏡，它起到的就是辟邪的作用。

《刺客聶隱娘》里，聶隱娘非要嫁給一個磨鏡少年。磨鏡這個行業，有什么特殊嗎？

“磨鏡”是古代的一種職業，銅鏡需要常磨才能照容。《朱子語類》說：“鏡本明，被塵垢昏之，用磨擦之工，其明始現?！?/p>

古時候的磨鏡客，就像現在磨剪子、磨刀的匠人一樣，走街串巷，用模樣類似快板的連鐵晃出聲音，讓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們聽到，拿著鏡子出來找他磨。那個連鐵發出聲響，被稱作“驚閨”。

圖三?清代許廷坤繪《春節磨鏡圖》

磨鏡客的一大特點是流動性大，接觸人比較多。磨鏡客這個職業本身沒有什么特殊的，但因為他行走江湖的特點，有一些特殊的人物就容易借助于這個職業做一些其他事情。西漢《列仙傳》里描寫過一位“負局先生”，背著磨鏡工具走街串巷，看到有病的人就給他醫治，不取一錢，救活了無數人，具有傳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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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明代人想象中的負局先生像（《中國古代版畫叢刊》[三]，55頁）

還有一個很有趣兒的故事叫“徐孺下陳蕃之榻”，來自《后漢書? 徐稚傳》，說有個叫徐稚的人，字孺子，豫章南昌人，清妙高時，超世絕俗。陳蕃為太守時，以禮請徐稚暫任功曹，但徐稚拒絕了。陳蕃曾特設一榻，唯有徐稚來時坐于此榻，徐稚走了，就把榻收起來， 后人稱為“徐榻”。太尉黃瓊也征召過徐稚，他也沒去。后來黃瓊死了，他萬里赴吊，就是走了很遠的路去憑吊他。但徐稚家里很窮，沒有路費，他就背上鏡局，一路磨鏡賺錢，到了黃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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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明代人想象中的徐稚像（《三才圖會?人物五卷》，618頁）

唐代還記載道士呂洞賓也做過磨鏡客，“又嘗負局奩于市，為賈尚書淬古鏡，歸忽不見?！甭欕[娘嫁的那個磨鏡少年有什么特殊之處，文獻沒有詳述，但綜合上述內容來看，磨鏡客里可謂是藏龍臥虎。

梁思成曾親自制作了一面銅鏡送給林徽因，這面銅鏡可能是什么樣？

1927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美國留學的時候，梁思成曾經親手制作了一面銅鏡送給林徽因，上面刻了一句話“徽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并鑄。”

梁思成為什么要選擇銅鏡送林徽因呢？我覺得應該是來自于樂昌公主的故事。樂昌公主是南朝陳宣帝陳頊之女，嫁給了太子舍人徐德言。隋滅陳的時候，樂昌公主被擄到北方，分給了宰相楊素當侍妾。在國破之前，徐德言哭著對樂昌公主說道：“咱們夫妻二人必難保全，以你的才華和姿色，必定會被嫁入皇家或貴族家庭。我們要留下信物以待日后重逢。”然后把一面銅鏡破成兩半，一人拿一半。說：“日后你若嫁到富貴人家，就命人拿著這半面鏡子于正月十五那天到長安鬧市中售賣，我如果還活著必定去長安尋找你?！焙髞順凡骶兔磕暾率遄屖膛弥朊驺~鏡去售賣，到第三年，終于等到了徐德言。楊素得知情況后，就把徐德言找來，讓他們夫妻重逢了。這就是“破鏡重圓”的來歷。所以后人常常用銅鏡來象征愛情，代表夫妻和睦。

梁思成送給林徽因的這面銅鏡，后來遺失了，所以上面到底鐫刻了什么紋飾，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我猜測，他可能仿制的是一面帶銘文的西漢銅鏡，如“長相思，毋相忘，常富貴，樂未央”的銘文鏡，因為它的寓意特別好，適合表達愛慕之情。

圖六?洛陽出土西漢長相思龍紋鏡（《洛鏡銅華：洛陽銅鏡發現與研究》，第94頁，圖45）

最喜歡的銅鏡

如果讓我挑一面最喜歡的鏡子，那肯定是西漢鎏金中國大寧四神博局鏡，是國博收藏的國寶級文物。它的鏡背飾以四神瑞獸博局紋，外環一周銘文，順時針排列，共計52字：“圣人之作鏡兮，取氣于五行。生于道康兮，咸有文章。光象日月，其質清剛。以視玉容兮，辟去不羊（祥）。中國大寧，子孫益昌。黃常（裳）元吉，有紀剛（綱）”——“中國大寧”是古今中國人的共同心愿。

銘文的寓意好是它的第一個特點。第二是它的紋飾。它的紋飾和我們經?？吹降牟灰粯?，我認為應該是南方鑄造的。它的特點是“跨界”。有幾只神獸是突破了內區、外區的限制，“出圈了”。在那個時候，北方設計的銅鏡一般都是中規中矩，神獸各在各的區域內，而這種設計實在太大膽了，想象力極其豐富。

圖七??長沙北郊伍家嶺211號西漢墓出土鎏金中國大寧四神博局鏡（霍宏偉攝影）

第三是它的工藝，就是鎏金，在鏡子鑄造完成后，再于背面鎏金，這是較為復雜的工藝。你們看著鏡背顏色有些發暗，但在當年，它應該是金燦燦的。

第二面最喜歡的，應該就是唐代盤龍鏡。它代表著大唐氣象，表現出豪邁、陽剛、國家昌盛的氣勢。

雖然它屬于一般工藝鏡，但是直徑達到31.6 厘米，鑄造起來難度也是相當大。鏡背龍紋的細節，包括龍身上的肘毛、背鰭、腹甲、鱗片及其周圍祥云的刻畫均是細致入微。

圖八??國博藏唐代盤龍鏡與局部（霍宏偉攝影）

關于這類盤龍鏡，還有一個故事。揚州是當時的一個鑄鏡中心，揚州參軍李守泰曾經進獻給唐玄宗一面鏡子，就是盤龍鏡，他說在他們鑄鏡之前，來了一老一小兩人。老人叫龍護，小童叫玄冥，對鑄鏡匠呂暉說：聽說你們在這兒鑄鏡，我們來看一看，想給你們幫幫忙。于是鏡匠就讓他們進到鑄鏡作坊里面，三天三夜之后，門開了，鏡匠帶著人到里面找，找了半天，這一老一小兩人簡直就像蒸發了一樣，找不到了，只留了個紙條，讓他們于哪日哪時，到江上去鑄鏡。呂暉等人把鑄鏡的爐子放到船上，這船駛進了揚子江中。鑄鏡之時，仿佛聽到了龍吟之聲，聲音非常大，后來鏡匠把這面鏡子就鑄出來了。龍護老人臨走之際，留下了一首《鑄鏡歌》：“盤龍盤龍，隱于鏡中。分野有象，變化無窮。興云吐霧，行雨生風。上清仙子，來獻圣聰?！毙诼犃酥?，下詔派專人保管此鏡。

唐玄宗還鑄過一些此類紋飾的盤龍鏡賜給大臣。所以這面直徑31.6厘米的大鏡子，推測應該屬于皇家御用之物。

銅鏡上的龍經過了哪些變化？能各選一面銅鏡來講一講嗎？

龍在古代有個發展過程。根據孫機先生的研究，從戰國到漢代，有關龍的紋飾并不是只有皇上能用，老百姓也可以用。它比較明顯地代表皇權，是從唐代開始的，不過像玄宗也贈送了一些盤龍鏡給大臣，所以大臣也還是可以用。

到了元代的時候，龍紋的使用開始變得嚴格。五爪龍只能皇家使用，四爪龍可以是王公大臣用，更低級別者只能用三爪龍。等到明代，如果普通人被發現用五爪龍紋的話，就會被治罪。歷史越往后，管得越嚴格。

在銅鏡上，龍的形象有過三次轉變。第一次轉變是從戰國晚期到漢代。先秦時期的龍紋以傳洛陽金村出土戰國錯金銀六龍鏡為代表，鏡背上的龍紋是典型的蛇形。東漢王充《論衡·講瑞篇》里說：“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币馑季褪驱堄袝r候像蛇，蛇有時候像龍，龍和蛇的形象有時是相通的。

圖九??傳洛陽金村戰國墓錯金銀六龍鏡（王綱懷等：《華夏龍鑒》，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5頁，圖2）

到兩漢時，龍的形象發生了變化，龍紋的身形慢慢由蛇形變成了獸形。這個時期的代表，可以選擇國博展出的一面西安東郊十里堡出土新莽時期鎏金桼言四神博局鏡，鏡上四神中的青龍已經完全是像老虎一樣的身形，頭上還有一只角。

圖十??國博藏新莽鎏金桼言四神博局鏡局部（范立攝影）

龍紋的第二次轉變發生在盛唐。之前隋代、隋末唐初的龍紋是四神或十二生肖之一，而從這次轉變后，龍成為了鏡背紋飾中唯一的動物形象，與之相配的只有幾朵祥云紋，作為襯托之用。如上面提到的唐代盤龍鏡，一條盤龍成為鏡背上的主角，其身形強健，四肢有力，鱗爪飛揚，反映出大唐氣象的恢弘與豪邁。龍紋的重要性越來越凸顯出來，這是與皇權不斷得到加強密不可分的。

從晚唐五代至北宋，銅鏡上的龍紋發生了第三次轉變，又從獸形回到了蛇形，出現了單龍盤曲或者雙龍成對的表現形式。元明清時期，鏡背上的龍紋沿襲北宋以來的特點與風格，并在此基礎上略有變化。

國博展出的銅鏡中有一面明代的龍紋鏡，龍首五官、身軀、鱗爪鑄造細膩，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它把唐代盤龍的特點發揚光大了，風格卻已大相徑庭。

圖十一?國博藏明代洪武二十二年龍紋鏡（宋燕攝影）

去博物館看銅鏡，應該怎么看？

我在國博經常會遇到觀眾在那里問：“這么多鏡子，我到底看啥呀？”很簡單，這里面有個小竅門。

都有什么竅門呢？第一，你要認真看展品下方的展簽信息，如名稱、年代，有的還標有出土信息。通過這些基本信息，可以了解到這件文物的身份。

第二，你要看那些處于重要位置的。如鎏金中國大寧四神博局鏡，雖然鏡子本身沒有單獨放，但展廳里有一個3D 觸摸大屏，那是一個很突出的位置。還有一些特種工藝鏡，專門放于一個展柜中。像這些設置，都說明了某件或某些文物的重要性。

第三，看展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展柜玻璃，防止碰頭。因為你專心看展品，很容易把腦袋磕到展柜正面的玻璃上。在國博銅鏡展廳內，我多次看到觀眾頭碰到展柜玻璃上。所以，在此提醒大家，看展覽時一定要注意，小心謹慎，安全第一。

圖片 | 宋燕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