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25-05-16 10:14
一
一晃,艾麗絲·門羅去世一周年了。讀她的小說,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同樣談論她本人,現在也變得不是那么容易了。她沒有像其他去世的文學大師,如加西亞·馬爾克斯、露易絲·格麗克、大江健三郎等那樣被歸入了文學萬神殿,從此享受世人的無上尊崇,圍繞她的爭論反而愈演愈烈。
2024年5月13日,艾麗絲·門羅去世,引發了全世界讀者的悼念。誰也沒有想到,到了7月初,門羅的女兒安德麗娜·斯金納向媒體披露了自己在童年時曾遭繼父蓋瑞性侵一事。文章一出,輿論嘩然,隨即在中文世界也引發了激烈的討論。很多艾麗絲·門羅的忠實讀者都難以接受自己深愛的作家是這樣的人。
2024 年12 月30 日和2025 年1 月6 日,《紐約客》雜志分兩期刊發了一篇由雷切爾·阿維夫撰寫的重磅文章《你逃不開這一切——艾麗絲·門羅的“被動”困境》(You Won’t Get Free of It.-Alice Munro’s Passive Voice),文中細致地寫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更是把門羅的“暗面”徹底地曝露出來。
安德麗娜·斯金納的遭遇,讓人心疼,也讓人憤怒。艾麗絲·門羅是何其聰慧的作家,她在小說里對于女性的困境書寫得有多成功,在現實中她面對孩子的表現就顯得有多糟糕。在丑聞出來之前,門羅給我們的印象,就是那張滿頭銀發、無比慈愛地凝視著我們的面孔。
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本書是《親愛的生活》,而她就是我們“親愛的門羅”。而現在呢?尤其是看完報道后,還能認為門羅對我們來說是‘親愛的’嗎?老實講,我心里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親愛的生活》
[加] 艾麗絲·門羅 | 著
姚媛| 譯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5年1月
此文還讓我們了解到艾麗絲·門羅在人生的最后階段逐漸失去記憶。我還記得艾麗絲·門羅2013年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后,沒有親自去領獎,那時候我們只知道她年齡太大、身體不好,后來才知她在人生的最后階段,跟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都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對于創作者來說,喪失了記憶,是何等殘酷的事情。但對于“母親”來說,尤其是一位“失職”的母親,可能又是幸運的。但對安德麗娜·斯金納來說,卻是不幸的,因為她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陰影里。
我一直認為艾麗絲·門羅作品的價值,跟她本人的現實生活并不會捆綁在一起。門羅是一個復雜的人,她的作品也是復雜的。但我必須承認,我對門羅的感受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了,現在我也是一個心情復雜的讀者。
正如美國學者埃里克·豪陶洛·馬瑟斯在《劃清界限?——如何對待失德藝術家的作品》中所言:“厭惡地遠離一件藝術作品,既是一種道德反應,也是一種審美反應:你不僅是在對藝術家進行道德判斷,而這種判斷也會影響你對其藝術作品的接受?!钡T羅作品這些年來帶給我的震撼和滋養,卻是我不能忘的。我想回到她的作品本身(尤其是關注她寫母女關系的那些作品),或許能有一些新的啟發。
門羅的確多次寫過母女。不過,她的作品雖然很多取材于自己的生活,但極少會直接寫自己與孩子之間的事情,我們只能通過她的小說來窺探她的內心世界。而《親愛的生活》里的開篇《漂流到日本》,就是開啟這個世界的一把鑰匙。
二
這篇小說情節很簡單:格蕾塔送別要去外地工作的丈夫彼得后,帶著女兒凱蒂坐火車去多倫多的朋友家里住一段時間。在此之前,格蕾塔作為詩人,有一次去參加了在溫哥華與編輯見面的聚會,并因此認識了一個叫哈里斯·本內特的男人,兩人產生了情愫。這一次去多倫多,她寫了一封信寄到了哈里斯供職的報社,想與他再續前緣。
沒想到在去多倫多的火車上,格蕾塔意外地認識了一名叫格雷格的男子,并趁著凱蒂熟睡之時,去格雷格的車廂跟他發生了性關系。等格蕾塔返回時,突然發現凱蒂不見了。經過好一番尋找,才在兩節車廂之間的金屬板上找到了凱蒂。虛驚一場,格蕾塔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女兒凱蒂關心不夠。他與格蕾塔終究只是露水情緣,此后不會再有聯系。到了多倫多,哈里斯·本內特到車站來接她,“她沒有試圖逃開。她只是站在那里,等著接下來一定會發生的任何事”。至于接下來會發生何事,門羅沒有說,小說戛然而止。
這當然是一個女人出軌的故事:背著丈夫既跟哈里斯眉來眼去,還跟萍水相逢的格雷格發生關系。小說的題目是《漂流到日本》,日本在遙遠的東方,代表著遠方。所謂漂流到日本,就是想要從現在的生活中逃離出去,越遠越好。從世俗意義上來講,彼得不是一個壞丈夫,婆婆也從不來打擾,女兒可愛乖順,一切看起來都是不錯的。
感覺什么都好,卻就是想逃離。格蕾塔逃離的方式就是“出軌”,她幻想著男人(只要不是丈夫),做著幻夢。在夢中,她能從日常的生活中掙脫出來,就像是從悶熱的房間里探出頭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而那位在聚會上認識的哈里斯,代表著一種破壞現有沉悶生活的力量,可以把她從無聊的婚姻生活中拽出去。
再來看她的女兒凱蒂。格蕾塔找到凱蒂時,“凱蒂坐在那個嘈雜的地方,在兩節車廂之間,孤獨無助。不哭泣,不抱怨,仿佛她會這么永遠坐在那里,沒有人會向她解釋,沒有希望。就在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得救之前,在可以開始哭之前的那一瞬間,她張開嘴巴,眼神異常地空洞。只有在得救之后她才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找回受苦和抱怨的權利”。
門羅沒有寫她怎么想的,但我們可以追問:她為什么會坐在兩節車廂之間的金屬板上?那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去,摔傷甚至摔死。一開始,她媽媽格蕾塔跟男人格雷格互相輕吻和愛撫,她就在一旁熟睡。她是否真的熟睡了?我們不得而知。后來格蕾塔和格雷格離開尋歡去了,她醒了過來,發現媽媽不在,可能立馬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只好起身去找,她是否找到了格雷格那節車廂,是否目睹了母親與格雷格做的事情?這些我們無從得知。
但我們可以代入凱蒂這個小孩身上,想想在找不到媽媽這段時期,她內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她是否明白了一些什么?門羅繼續給我們提供了線索,一個線索是男人格雷格下車時,朝格蕾塔和她打招呼,她沒有回應,“格蕾塔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因為他把她丟下而在懲罰他,拒絕想念他,甚至拒絕和他打招呼。‘格雷格對你揮手了。’火車開動時格蕾塔說。凱蒂說:‘我知道?!边@個回答意味深長。小說結尾處,哈里斯過來接她們,格蕾塔試圖抓緊凱蒂,“但就在這時,孩子掙脫了她的手,走開了”。門羅提供了這個細節,提醒讀者凱蒂這個孩子年齡雖小,可她已經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相——母親的心不在她這里。
我們再回到格蕾塔身上。格蕾塔是一個詩人,她不喜歡別人用“女詩人”來稱呼她,門羅用括號補充了一段說明,“彼得的母親和同事,那些知道她是詩人的人,仍然使用女詩人這個詞。而她已經把彼得訓練得不再使用這個詞。除他之外,沒有訓練的必要。那些被她拋在身后的親戚,以及那些她以家庭主婦和母親的身份認識的人不需要訓練,因為他們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微妙”。
在加拿大,很長一段時間,女性被局限在“以家庭主婦和母親的身份”被人認識,要想從事寫作,一定會被視為異類,不被理解,常被嘲諷。格蕾塔身為詩人,更為敏銳地感知到這一點。
她需要釋放,結果卻是差點失去了凱蒂。她明白“她對孩子的注意并不是持續不斷的,她對孩子的溫柔往往是策略性的”,也知道“其他各種想法也將孩子從她心里擠了出去”。其結果是,“她似乎大半輩子一直在腦子里寫詩這件事。她突然發現這是另一種背叛——對凱蒂,對彼得,對生活。現在,因為她腦子里凱蒂獨自一人坐在兩節車廂之間金屬咣咣當當的撞擊聲中的畫面——寫詩成了她,凱蒂的母親,要放棄的另一樣東西”。這個結論,對格蕾塔來說是殘忍的。她提醒自己要做一個好母親,就必須放棄寫詩。
如果站在婚姻的角度,我們或許可以指責格蕾塔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妻子,也是一個失敗的母親。這就涉及了性別的議題。在現實中,我們見識過很多男性藝術家如何對待妻子、情人,以及他們共同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們,他們往往以更高追求為幌子,拋棄責任。歷史上,女人為了藝術而犧牲別人的情況很少,而且她們很可能會受到更嚴厲的譴責。
回到《漂流到日本》,格蕾塔意識到了這個困境,倘若一狠心,真的“將孩子從她心里擠了出去”,離開看似幸福卻沉悶的家庭,或許會走上創作之路,但這條路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徹底斬斷情感的羈絆,對于一般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后面格蕾塔會怎樣抉擇,門羅沒有告知我們。
三
那么面對這樣的困境,作者本人又是怎么抉擇的呢?我們知道艾麗絲·門羅小說里寫到不少喜歡寫作的女性,這些人物身上自然都有她本人的身影。在現實生活中,她沒有選擇逃離家庭去專心寫作,她留在了家庭,撫養了孩子,最后還成了世界聞名的大作家。這在很多人的眼中,是女性寫作的“楷?!保ㄖS刺的是,大家不去這樣要求男性作家):她居然能在家庭與寫作之間取得了平衡。
但事實上,她沒有。2004年,門羅的代表作《逃離》出版,這本著作腰封上所寫的話成了門羅彼時選擇的注腳:“為了獲得獨立和完整的自我,我們逃離沉悶的家庭、僵化的感情,逃離熟悉的人群、令人窒息的生活。為此,我們付出代價,遭受混亂,造成傷害?!笔欠窨梢哉f安德麗娜就是門羅付出的其中一個“代價”?母親切切實實傷害了她。如同《漂流到日本》中的小女兒凱蒂,她意識到自己被母親“拋棄”了,哪怕只是短暫的時間,依舊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現實中門羅的小女兒安德麗娜,站到她的角度來講,母親一貫逃避的行為給她帶來的傷害也是無法彌補的,而且門羅也沒有嘗試去彌補,以至于她多年來都生活在痛苦之中。這樣的事情,嘗試代入一下,就能感受其中的憤懣、屈辱、不平和絕望。直到母親去世,她才公開談論這件事情,也是顧及了母親的顏面。她當然會知道自己的文章出來,世人對她母親的評價會從基本上一面倒地夸贊,變得復雜起來。
這也是她發文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世人在評價門羅時,不可忽略她作為母親失職的一面。她不愿再做門羅的敘事中被抹去的孩子,終究還是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希望我的故事,能成為人們講述的關于我母親故事的一部分”。
結合門羅的人生細想,卻意外地多了一重解讀的空間。門羅這么長的人生,我們其實了解得很少,現在她孩子的文章出來,反倒是揭開了她生活的一角,讓我們得以窺見她私生活的一面。我很好奇,她為什么會這樣做,內心在想什么,她跟那么多孩子們之間的關系如何……這些有待研究者去深入挖掘了。
門羅的小說創作,與她的真實人生,關聯度有多大?虛構與真實的比例是怎樣的?這對我們理解門羅的作品非常重要。安德麗娜的事情提醒我們,是否了解門羅的真實人生,對理解她的作品,會有相當不一樣的感受。從現實生活的道德層面來說,門羅對安德麗娜的行為,我不能接受。但說來有點殘忍,作為一個讀者來說,我不會因為知道門羅在現實中的“不堪”,就拒絕再讀她的作品,反而是多了一個維度。有人提到現在看她作品與本人有割裂感,而我覺得更多的是“裂痕”,裂痕之下,她的內心世界只能從她的小說里去探尋。
門羅在《親愛的生活》一書中最后的一段話寫道:“我們會說起某些無法被原諒的事,某些讓我們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但我們原諒了,我們每次都原諒了。”安德麗娜會原諒她的母親嗎?我不知道。那些曾經愛過她現在卻憎惡她的讀者會原諒她嗎?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關于她的爭議永遠不會止歇??蛇@些都與她沒有關系了。
愿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