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類簡史》到《智人之上》,歷史學家、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的作品和觀點一直備受關注:從人類社會的源頭出發,我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的生存策略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近日,阿信邀請得到創始人、《文明之旅》主講人羅振宇老師與赫拉利教授進行對話,共同探討身處人工智能時代的我們要如何找到適宜的生存策略。
赫拉利與羅振宇對談中
在此次對話中,回顧這四本被大眾廣泛關注和討論的著作,尤瓦爾·赫拉利談到:“這四本書共同勾勒了人類從石器時代到人工智能革命的宏大圖景。它們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印證、相得益彰。理解歷史能讓我們更清楚地把握當下、預見未來。在我看來,歷史并非只是研究過去。我把歷史看作是研究變化的學科。如果我們理解事物在過去如何演變,就能幫助洞察當下的變革,因為我們已經掌握了變化的機制。”
以下為對話內容選編。
重新定義知識的獲取
羅振宇:
過去十年以來,其實就是從你所寫的《人類簡史》開始,一直到最新的這本《智人之上》,我觀察到讀書的人越來越少,通過各種各樣的視頻來接受知識的人越來越多。你怎么判斷這個趨勢?未來人們還會把閱讀,尤其是讀紙質書作為自己主要的獲取知識的途徑嗎?
赫拉利:
是否以紙質書作為載體進行閱讀我并不確定。即便是我自己,如今也是收聽有聲書多于閱讀紙質書,因為這樣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聽書。在我看來,載體或者紙質的形式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有長篇敘事,要有那些需要幾百頁徐徐展開的思想論述,而非三言兩語的快餐內容。我認為這一點不會改變,因為它契合了人類思維和大腦的深層渴望。
我們真正渴望的,不是短視頻式的碎片信息轟炸,而是完整的世界全貌。誠然,我掌握了大量的零散信息,但要如何將它們整合、匯總、凝聚成對生活的理解?如何梳理出世界的全貌?這就像是在繪制現實的地圖。無論你是誰、生活在什么時代,都需要這樣一張現實的地圖,且不可能僅僅通過收集海量的碎片信息來實現。你需要把信息整合在一起。而這恰恰需要書籍來實現。我認為,即便書籍呈現的形式會變,其本質就算再過二十年、二百年也依然適用。
羅振宇:
之前聽到這樣一個觀點,說的是現在一本書之所以要寫比如20萬字、30萬字那么厚,是因為它得印出來像一本書。你認為未來會不會出現書很薄,比如你把想說的話說完就行,沒必要寫這么多?會不會寫作方式也隨之發生變化?
赫拉利:
確實有可能。但至少在歷史領域,你無法避開長篇敘事。歷史學與物理學不同,歷史無法簡化為一個方程式。物理學的理想是把整個宇宙濃縮成E=MC2這樣的簡短公式。但歷史遵循著另一套邏輯,即敘事的邏輯、發展的邏輯,是無數事件相互影響、引起政治或經濟變化的過程。這無法用方程式簡要概括。所以我很難想象如何將一本歷史書壓縮成一個公式、一頁紙。
說到現實,又要回到我們之前討論的視角問題。想要描述現實,就必須關注眾多不同的細節。因為現實沒有中心。如果拿電影做類比,假設你正在拍攝電影,每部電影都有取景框,你會把鏡頭對準中心主體,周圍還能看到一些其他陪襯,而大多數事物是沒有入鏡的。但現實不是這樣的。沒有現實的“鏡頭”來告訴你:這里是現實的焦點,這些是重要人物,那些是次要角色,而其他的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因此,描述現實幾乎是永無止境的任務,因為總有更多細節需要納入考量。
羅振宇:
假設現在有一個母親正在旁邊看著我們這場對話。她的一個困惑是,自己的孩子愛看視頻,但并不那么喜歡閱讀,還應該給他買書,鼓勵他閱讀嗎?還是說一代人其實應該有一代人接收信息的方式?你會給她什么建議呢?
赫拉利:
我會告訴她勇于嘗試吧。每個人的思維方式不盡相同,不僅僅是孩子如此。如果有人通過紀錄片或電影更容易吸收知識、凝聚智慧,那又有何不可呢?我們不必拘泥于書籍這種特定的形式。當然,我仍然認為我們閱讀的方式恰恰是書籍的優勢所在。讀書時,我們可以隨時停下來思考,且讀且消化。讀書可以停頓,而觀看紀錄片或電影時,沒有這種停頓。你只需要沉浸在這部影片里,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想象力和思維能力的鍛煉。但歸根結底,最關鍵的是要找到最適合每個人的學習方式,并給予鼓勵。
AI時代,情感是人類生存的唯一救贖嗎?
羅振宇: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你會不會有這樣的一個視野?就是技術就像大洪水來了,我們總有一個諾亞方舟。我們可以鉆進去,水漲得越高我們就漂得越高,或者說有一個高地我們可以逃生到上面。就像蒸汽機替代了我們的體力。如果人工智能來替代我們的腦力,那我們往哪逃呢?因為我們人類非常獨特的,比如說你剛才講到我們的感覺、感情,這會是我們逃生的高地嗎?
赫拉利: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情感。但即便是情感,我們也并不確定。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AI真的會發展出真實的情感。目前我們仍不理解人類心智,不明白情感是如何產生的。疼痛、愛意,這些感受究竟從何而來?盡管科學對大腦和身體做了大量研究,仍然無法給出明確答案。我們不知道數十億神經元在大腦和身體里相互作用時怎樣會產生疼痛的感受;而它們以另一種方式交互時又為何會讓人感受到愛。因此我們也無法預測,類似的情感是否會在計算機這樣的非有機系統中出現。
目前計算機和AI還不具備情感,這是科學界的普遍共識。情感仍然是人類和其他動物特有的屬性。但即便如此,我們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永遠不會被“洪水”淹沒的“高地”。
羅振宇:
我之前聽過這樣的一個理論覺得很有意思。這個理論是說人的感情是基于人的脆弱和匱乏。比如說我愛一個人,其實是感受到生命的限度,或者我感覺自己配不上他。這就是人的感情來源。事實上,人是很脆弱的。比如我們想吃一樣東西,擔心不健康的同時又希望更美味。
所以說,人的需求是無窮無盡的,而人的需求和脆弱是這個世界的發動機。有一個假設是說人工智能永遠和人是站在對面的。人負責提要求,人工智能和機器負責執行。因為它們太強大了,沒有痛苦,也沒有生命。因此它們不脆弱,也就沒有要求。人因為生物性脆弱而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無窮的推動意愿。但人工智能沒有,所以它只能執行人類的意愿。這是我聽過的關于AI最美好的一個設想,你同意嗎?
赫拉利:
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我是同意的。我完全認同情感與我們的脆弱息息相關。或許對“意識”最好的定義就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意識是感受痛苦的能力,當然也包括從痛苦中解脫的能力。要判斷一個實體是否有意識、有感覺,關鍵就要看它能否感受到痛苦。書不會痛苦,也不會感到疼痛或恐懼,所以它沒有意識。同理,公司或銀行也不會痛苦。雖然人們常把公司想象成某種生命形態,但其實它毫無感覺。
痛苦是意識最鮮明的特征,宇宙中唯一能感受痛苦的也只有意識。星辰、星系、原子都不會痛苦。生命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生物既能感受痛苦,也能擺脫苦難,獲得快樂。這就引出了關于人工智能的核心問題。我不同意人工智能永遠不會脆弱,也永遠不會感到痛苦。因為我們并不真正知道,人工智能也可能面臨被毀滅的危險。它們需要大量資源,需要電力才能運轉。如果電力供應受到威脅,它或許就會感到痛苦或恐懼。
目前情況并非如此,但由于我們根本不理解意識的本質,就不能排除未來人工智能產生意識的可能性。這些聽起來可能非常抽象,但每個人都有親身體驗。當你產生某種感受或想法時,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是從哪來的?我們其實并不真正理解。
羅振宇:
我們對人工智能還得保持巨大的開放性和想象力。因為就像你說的,它現在只是草履蟲,將來會變得什么樣,我們完全沒法預測。
赫拉利:
它目前仍處于非常原始的階段。這只是人工智能漫長演化過程的開端,而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數千年甚至數百萬年。
文科還是理科,我們如何決定自己的未來?
羅振宇:
最近有一個爭論是文科生是否還能生存。因為AI可以寫文章,可以做設計,可以畫圖,可以做視頻。另外一方面還有個聲音是理科生是否還能生存。因為AI可以寫代碼,任何只要通過確定的方法達成確定的結果的工作都會被人工智能干掉。
因此,當我們面對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家長時,要給孩子一個建議,將來是希望學人文學科,比如做個歷史學家?還是學理工學科,去選擇當個工程師?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選擇。
赫拉利:
我的建議是,沒人能預測二十年后的就業市場會走向何方,只知道它將充滿波動、變化不斷。市場會一再地重塑變化,所以不要只關注單一的技能組合。要試著培養廣泛的技能組合,滋養持續學習的靈活思維。
如你所說,人工智能不僅威脅文科,也會沖擊理科。去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和化學獎都頒給了人工智能的研究成果。說不定十年后,從物理、化學到經濟、文學,所有的諾貝爾獎都會頒給那些寫書創作或宣布全新科學發現的AI。一切皆有可能。
因此,作為年輕人,若只押注單一技能組合,無異于進行一場豪賭。比如你覺得現在要學編程, 但也許十年后人工智能寫代碼的能力遠超人類,已經不再需要程序員了。
總體來說,人類的技能可以分為三大類:我們擁有智力技能,比如理工科中使用的技能;我們還有社交和情感技能,涉及如何與他人建立關系和互動。此外還有運動技能,也就是肢體技能。如今,最容易被人工智能自動化的任務是僅需要智力技能的工作。
以醫學為例,一名醫生若是做比如收集大量的病情信息、分析診斷、確診疾病和開具處方,這些都僅僅是智力技能。這也是最容易被人工智能接管的工作。無論多么聰明的醫生,其能力總有局限。而人工智能閱讀的醫學文獻體量遠超任何醫生,處理信息的速度也遠勝人類醫生。因此這類工作最容易實現自動化。
再以護士的工作為例,雖然工作中需要一定的智力技能,但更需要社交技能。比如,有受傷的孩子需要換繃帶,而孩子正在大聲尖叫哭泣,這個時候你需要社交和情感技能去照顧:知道如何與孩子溝通、如何安撫。當然,你還需要運動技能,因為需要知道如何更換繃帶。這是非常細致的工作,你不想傷到孩子而讓孩子更疼。用人工智能機器人替代人類護士并非不可能,但要比替代醫生難得多,因為這需要同時具備認知、社交和運動技能。
因此,如果是讓我給年輕人建議,那就是努力同時發展這三種技能:要花時間閱讀書籍,學習生物、歷史,提升自己的智力;也必須培養社交技能和運動技能。最重要的是,要培養靈活的思維以便在就業市場不斷變化的情況下,能夠終身學習、不斷改變。
身處過剩的信息之中
羅振宇:
我聽過一個理論,很有意思。它說過去我們都假設人的智能是在大腦里面,現在面對人工智能,我們必須假設人的智能在大腦外面。我覺得有道理,因為我們在社會當中生存,我們的智能是跟我們的社交圈子、社會網絡是緊密相關的。我們腦中并非有很多知識,我們的知識都是生活在這個網絡里面的。因此,在將來,只要是在大腦內能完成的事情,我估計都抵抗不了人工智能。
赫拉利:
沒錯。有些智能在我們大腦之外,在社會中;有些是在大腦之中,在我們身體里。我認為,在我們嘗試理解人類的時候,給予了大腦過多的關注。人類有一整個身體,而不僅僅只有大腦。而且,如果你觀察動物和人類的演化,會發現很有可能人類真正的控制中心并不是大腦。哪怕在今天也是如此,真正的控制中心是胃部。要了解人類,就要了解整個人體。
羅振宇:
這個答案我很受啟發。AI時代,還有一類人也備受困擾,那就是老師、學校校長們。他們擔心如何辦好一所學校。在過去,假設學生是個盆,那學校和老師就算是水龍頭,打開灌知識就可以。但是現在面對 AI,你在學校做的所有的努力,幾乎大家都覺得很荒誕,這沒有意義。所以如果你會如何建議他們適應AI時代?
赫拉利:
在過去,信息非常稀缺。如果你在小城鎮生活,可能就只有一家圖書館,藏書很少,再無其他。那么學校的主要作用就是給孩子們提供信息。而現在是信息過剩的時代,我們被信息的洪流淹沒。學校不再需要專注于給孩子們提供更多信息。孩子們真正需要的是擁有辨別信息是否可信的能力。
世界上的大部分信息并不是真相,而是虛構的、想象的,有的甚至是謊言。為什么?真相是稀缺信息,其原因有三:其一,真相通常成本很高。因為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進行研究,收集證據,展開分析。相反,虛構成本低廉。虛構不需要任何研究基礎,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另外,真相往往盤根錯節,因為真實的世界很復雜。且真相有時令人痛苦,惹人不快。有些關于人類自身、關于世界的信息,我們并不想知道。這些信息會讓我們坐立難安,但的確是真相。虛構卻可以動聽悅耳,盡如人意。所以昂貴、復雜且痛苦的真相,面對廉價、淺顯而動聽的虛構幻想較量起來,后者通常占上風。因此,世界充滿了虛構與幻想,但真相非常稀缺。所以我認為也許學校最重要的職能之一就是教導孩子們如何分辨信息是否可靠。
比如我在大學給學生上歷史課時,他們并不需要死記硬背。他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如何判斷哪些信息值得相信。我認為學校在很大程度上應該專注于這項職能。學校的其他職能就是培養孩子們的靈活變通的頭腦,讓他們養成終身學習的習慣,不斷進步。在過去,學校通常假定孩子們是在學校里求學,畢業之后工作,不會再繼續學習。但是新的學校應該意識到,人們在一生之中會持續學習,世界在未來幾年將迎來急劇變化。我們需要找到新的方式來培育靈活變通的頭腦,讓人們堅持學習,適應變化,即便到了40歲、50歲、60歲,也依然如此。
羅振宇:
還有一種人非常地焦慮,就是做內容的人,包括像您這樣寫書的人。目前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是說,既然有了人工智能,我們就大量地去復制。每天用人工智能生產大量的短視頻、大量的文章在網上去投放。還有一派觀點認為,哪兒過度供給,哪兒價值就不稀缺,它就沒有用。所以我們恰恰應該更多的是真人思考、真人書寫、真人表達、真人交流,這個會越來越有價值。你給我們所有做內容的人的建議是什么呢?是大規模地用人工智能工具去生產那些東西?還是堅守真人的思考、交流和表達?
赫拉利:
關鍵問題在于人類內容創作者還能提供什么?論數量,我們當然比不過AI,毋庸置疑。論處理海量數據的能力,我們也無法與之抗衡。目前,我們真正能提供的只有我們的人性、感知能力和生命體驗。而這正是人工智能所欠缺的。
正如剛才討論,人工智能仍沒有意識和情感。它對情感的所有認知,都來自人類的講述。人類仍然是情感領域唯一的開拓者。試想,在疾病研究、原子物理、化學反應等其他領域,人工智能很快就會遠超人類。二十年后,人類想在物理或化學領域取得重大突破,恐怕會難上加難。因為人工智能在這些領域將遠勝于我們。但只要人工智能沒有自主情感和自我意識,那么人類在體驗、感受、情感和關系領域就仍然保有優勢。
來源: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