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武漢的夏天悶熱潮濕。湖北美術學院的大三學生曾梵志帶著40余幅作品敲開了湖北省美術院美術館的大門。這個僅持續三天的“內部觀摩展”因“紅顏料過多”被舉報查封,卻成為他藝術生涯的起點——他用德國表現主義的狂放筆觸描繪牧女與羔羊,被質疑“血腥”,卻也因這場風波獲得了直面爭議的勇氣。三十余年后,這個曾經的“問題學生”已成為中國當代藝術最昂貴的符號:他的《最后的晚餐》以1.81億港元刷新亞洲當代藝術拍賣紀錄,面具系列作品在全球頂級畫廊巡展,盧浮宮甚至邀請他與德拉克羅瓦的《自由引導人民》對話。曾梵志的創作,既是個人精神的突圍史,也是中國當代藝術從邊緣走向國際的縮影。
剛剛結束的2025中國嘉德春拍當代藝術夜場上,曾梵志的作品《星空》以368萬成交。《星空》誕生于其“亂筆風景”成熟期,三米巨幅畫布承載著超越物理尺度的精神宇宙。作品以藍黑背景鋪陳深邃夜空,白色斑點如星如雪覆蓋枯枝,橙紅光暈穿透枝隙似塵煙又似晨曦。這種“遮蔽性構圖”顛覆了西方星空繪畫的直觀性,反而呼應宋代馬遠“一角山水”的留白哲學——虛空處自有天地呼吸,枝椏交錯間暗藏宇宙秩序。畫面中虬結的枝干線條,既是書法用筆的當代轉譯,也是文人畫精神的復活。曾梵志刻意弱化造型功能,強調筆觸本身的節奏神韻,使每道墨線兼具寒林古木的蒼勁與草書飛白的余韻。這種“以書入畫”的實踐,既是對謝赫“骨法用筆”的當代回應,也與西方表現主義形成本質差異:前者追求筆墨承載的心性修為,后者注重筆觸外顯的情感強度。在這幅《星空》中,曾梵志完成了從自然圖像向心靈圖景的轉譯。在這里,風景不再是“可見之物”,而是“可感之境”。正如他所說:“這和西方表現主義是不同的,不是因為西方的表現主義膚淺,而是它更多以筆觸的外觀為特征,而書法則與內心境界關系更大。”
曾梵志的藝術創作經歷了數個階段:從1990年代初受到德國表現主義影響的《協和醫院》、《肉》系列,到引發國際轟動的《面具》肖像,曾梵志的藝術始終圍繞一個核心命題:人的生存狀態。無論是早期醫院題材的血腥壓抑,還是面具系列的虛偽疏離,他始終以近乎暴烈的筆觸解剖人性。他說:“我對于表現人,一個個體的人的態度和心緒有興趣,并嘗試用一種直接的反應來予以表現。”
這種理念的萌芽始于武漢協和醫院的走廊。1991年,曾梵志每日穿梭于醫院,目睹病人扭曲的肢體與麻木的眼神。他將手術臺、生肉與人體并置,創作了《協和醫院》系列。畫面中,醫生與病人的關系被解構為“施虐與受虐”,冷白色與肉紅色的沖撞直指生命的脆弱與荒誕。藝術評論家栗憲庭評價:“他通過血腥的肉色和神經質的筆觸,將壓抑轉化為撕裂的力量。”
1994年遷居北京后,曾梵志陷入身份焦慮。他在三里屯的狹小畫室里“亂畫”,偶然誕生的面具形象成為轉折點。戴著蒼白面具的人物或僵硬微笑,或空洞凝視,手指痙攣般扭曲——這是他對都市人際關系的隱喻:“人們戴上優雅的面具,卻將真實的自我鎖進孤獨。”這一系列迅速引發共鳴,香港漢雅軒畫廊的張頌仁一口氣買下20余幅,面具從此成為他的標志性符號。
風格演變:從表現主義到哲學性抽象
曾梵志的藝術語言始終充滿實驗性,其風格可劃分為四個階段:
表現主義時期(1990-1994)
受德國表現主義影響,作品以濃烈色彩與粗獷線條描繪醫院、生肉等主題,如《肉》系列中人與獸的肉體交織,用腥紅色彩隱喻生命的原始性與殘酷。
面具系列(1994-2004)
轉向冷峻的象征主義。人物被面具覆蓋,表情僵硬,肢體語言夸張。紅領巾、少先隊標志等符號暗示集體主義對個體的規訓,如《面具系列1996 No.6》中,人物的成長軌跡從小隊長到大隊長,表情從抗爭逐漸變為麻木。
亂筆時期(2004-2015)
右手受傷后,他改用左手創作,意外發展出“亂筆”風格。畫面中狂亂的線條如藤蔓纏繞,覆蓋具象形象,形成抽象與寫意的張力。這一階段的代表作《自由領導人民》系列,將德拉克羅瓦的革命場景解構為孤獨的雕像,用亂筆象征自由精神的消散。
閃爍繪畫與東方美學探索(2015至今)
近年,他嘗試將宋元山水畫的意境融入抽象語言,如《江山如此多嬌》系列以巨幅尺幅呈現水墨般的流動感,探索傳統美學的當代轉化。
曾梵志的作品堪稱藝術市場的“硬通貨”。自2008年《面具系列1996 No.6》以7536萬港元創紀錄以來,他的拍賣成績屢創新高:2013年《最后的晚餐》1.81億港元、2022年《協和醫院系列之三》4845萬港元,據統計,其作品總成交額超35.8億元,常年占據中國當代藝術家榜首。
市場熱度的背后是資本與學術的博弈。早期西方藏家以低價購入其作品,隨著中國新富階層的崛起,這些作品成為身份象征與文化投資標的。批評者質疑天價泡沫,但支持者認為,他的作品以獨特的視覺符號記錄了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精神困境,其價值超越商業范疇。
如今,60歲的曾梵志仍在突破邊界。2023年,他在浦東美術館舉辦大型回顧展,展出“閃爍繪畫”新作,將金屬粉末融入油彩,讓畫面隨光線變化產生微妙光澤,呼應宋瓷的溫潤質感。此外,他頻繁跨界合作:與馮小剛共創油畫《一念》,為劉德華繪制演唱會海報,甚至與馬云合作《桃花源》,探索藝術與商業的共生。
在藝術史學者眼中,曾梵志的貢獻在于構建了中國當代藝術的國際話語體系。他的面具符號被解讀為全球化語境下的身份焦慮,亂筆風格則打破了東西方美學壁壘。正如評論家皮道堅所言:“他用不同形式映射改革開放中的精神裂變,這種表達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盡管外界對曾梵志的爭議從未停止:有人詬病其重復自我,有人驚嘆于市場神話。但不可否認,他從武漢的潮濕畫室走向盧浮宮展廳的歷程,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從模仿西方到確立主體性的蛻變。面具之下,那個曾因“紅顏料過多”被查封的青年,仍在用畫筆追問:何為真實?或許答案就藏在他的一句話中:“沒人,就沒生活——或許終極的自由本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