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求系中國人民大學原副院長、國家金融研究院院長
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首次提出把中國由一個金融大國建設為金融強國的宏偉目標。這個目標為未來中國金融的改革和發展提供了方向,我們現在也要思考三個問題:第一,什么是金融強國,這個目標有怎么樣的內涵和特征?第二,如何實現?第三,如何設計從今天到未來金融強國的路徑設計?目標已經提出來了,路徑設計需要社會各界去認真地研究和探索。
首先,我們要思考什么是金融強國。
在我的理解中,金融強國的建設是基于國家綜合性能力基礎上的,說這個國家是一個金融強國,實際上是認為這個國家的綜合性能力是很好的,而且金融強國的基礎不但建立在經濟可持續增長的基礎上,更建立在國家的軟實力基礎上。對中國來說,這兩個都非常重要,因為中國是一個大國,經濟的創新和可持續增長是重要的硬基礎、硬實力,完善的法治和高度的社會契約精神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體現。
從目前看,世界上曾經有過和現在還在的金融強國只有兩個,一個是過去的英國,一直到今天英國在現代金融中仍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第二個是今天的美國。我想經過艱難的探索和努力,我們國家將成為第三個金融強國。
金融強國的內涵和特征很多,概括地的說主要有三點。
一、金融強國的金融體系是高度市場化的。金融強國中金融的功能是多元的,金融服務于實體經濟的效率是非常高的,它能夠滿足實體經濟和居民、投資者多樣化的金融需求。要滿足金融、實體經濟和居民多樣化的金融需求,必須通過改革才能完成。改變單一的金融結構,使金融結構從單一走向多元。而且改革只有通過市場的力量才能完成,市場對金融結構的改革會使得金融的業態變得多樣,多樣化的金融業態具有多元化的金融功能,才能契合不斷變化的金融需求。
二、金融強國有很強的法治能力、有完善的法治基礎,金融本質上是一種契約交易,金融強國意味著無論是內部資本還是外部投資者,都對其金融產品有信心,保持著高度的信任。這種信心和信任來自哪里?當然來自完善的法治,同時也來自這個社會和國家高度的契約精神,在高度契約精神基礎上,法治還要求它的市場高度透明,所以在現代金融的架構中,透明的監管是非常重要的。而且金融強國中的金融一定是現代金融,現代金融的基石和核心是資本市場。在金融強國中,資本市場發揮著特別重要的作用,我們要從戰略高度理解資本市場價值,它不僅僅是一個融資的市場。
三、金融強國的金融一定是國際化的、開放的。這種開放和國際化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實現人民幣的自由化和國際化,其次是提升資本市場的開放程度。
對中國而言,如何使人民幣成為自由交易的國際貨幣,如何推動人民幣的跨境流動和跨境資本流動,是未來我們面臨的復雜改革。這項改革比2001年中國加入WTO要更復雜,更艱難,要充分估計到它的難度,尤其是在今天外部環境越來越不確定的背景下。一國特別是大國的貨幣自由化和國際化當然需要和諧的外部環境,和諧外部環境的構建和我們完善的法治有密切關系。
國際化另一個重要方面,是中國的金融市場特別是資本市場如何提高開放的純度。對中國而言,就是如何把中國的資本市場建設成為全球重要的交易中心。這個中心的功能定位是人民幣計價資產的交易中心,這也意味著人民幣資產是全球重要的財富儲備工具。從這里可以看出來中央為什么說要發揮資本市場的樞紐作用,也可以體會到資本市場在整個金融強國建設中起到的基礎作用,樞紐的輻射力很強,不是單一的融資功能。我們在相當長時期內把資本市場定位為融資市場,我一直覺得這沒有深刻理解資本市場在金融強國的建設過程中的戰略價值。
想要市場好起來,首先要從觀念、認知上進行重大的改變。中央所說的資本市場具有樞紐的作用,是一個非常正確的判斷和理論的借鑒。可以看到金融強國的國際化,對外開放非常艱難,建設金融強國甚至比建設貿易強國、經濟強國、軍事強國,甚至科技強國都要難得多。因為它涉及一系列社會以及國家的軟實力建設,軟實力的改變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同時還要社會性資本和國際投資者的認可,這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漫長不可怕,只要我們知道不足在哪里,就能找到改革發展的重點。
金融強國建設的第一個重點就在資本市場,它有綜合樞紐作用,是市場化融資的重要渠道,是社會財富管理的平臺,還是國際化的重要載體,是人民幣自由化、國際化的閉環機制,回流樞紐機制,輻射面非常大。資本市場是綜合的,它是國家經濟轉型重要的推動者,沒有資本市場產業的升級迭代將會延緩,資本市場也不僅僅是二級交易市場,更影響著市場前端各種金融業態的發展。
我很擔憂對金融理解的不準確、不完整,我們要完整、系統地理解現代金融以及金融強國的含義和要求。我們不能只看到眼前這點東西,必須有戰略的視野。當然,用這個目標衡量今天的資本市場有很大的差距。雖然過去33年的發展中,資本市場在制度建設、上市公司的數量以及上市公司結構、發行制度等方面有很大的進展,但用金融強國的標準來看,差距是非常明顯的。
目前,社會一個很重要的關切點就是我們的市場,大概已經超出了對任何一個領域的關切。我們要意識到還是存在一些問題,市場不太好是有內在原因的。
最近半年來,監管部門努力在進行政策的調整。為了穩定市場,恢復預期和信心,從印花稅開始到傭金,甚至到融資融券等領域都進行了政策調整,監管也有所加強,對違規違法行為查得比以往都要嚴。但面對這些努力,市場在比較長的時間來看反應不夠,或者說沒有完全反應出來。市場是有對沖機制的,我們在努力地穩定市場,為什么還是不盡如人意。可能有更大的力量在影響著它。我們研究這是一種什么力量,我猜想很重要的是要穩住信心,要讓投資者有安全感,這和完善的法治是連在一起的。
基于這種認知,我通常講制度的力量比政策更重要,制度有穩定預期的作用,制度的作用當然包括法治的力量。因為市場還處在下跌的趨勢之中,我個人認為這個趨勢不會太久,我們對中國的市場還是抱有信心,這個信心的前題是要做重大的制度改革。我們要把這些政策制度化,政策是短期的,把它變成制度就是長期的,一定要給市場長期的預期。
上面提到那些政策都要制度化,比如說減持約定,要明確是一種制度,未來要長期實行,甚至對減持的規則要求賦予新的內涵,把融資和財富的創造,利潤的創造匹配起來。三年約定期是不夠的,那只是一個必要條件,我們必須加上充分條件,就是說必須完成與融資規模適應的利潤創造、財富創造,并且要有相應的分紅,實際控制人、控股股東才可能減持。這個必須制度化,我相信這個制度化以后,IPO的排隊會消失。蜂擁的排隊一定是制度出現了問題,排隊的背后就是制度性導致排隊有超額的利潤,這個超額的利潤是不公平的。
在企業發行上市的過程中,實際工作的人包括中介機構都在闖關。一方面,它本身就不太合格,所以冒險闖關;另一方面,闖關不成,再過一年可以重新申報。對于這些一定要思考,不能說闖關弄了一些假材料,一年以后變一個賽道又來了,法律要給他們威懾。為什么一巡查就有企業跑路,對于跑路的企業不要放過他,別讓他明年再來。中介機構也要納入名單之中,以后對這些中介機構推薦的上市公司保持高度警惕。
我們的工作要跟上,建立名單制度很容易,所有的造假要威懾。我們不僅僅要結果的處罰,前面也要做很好的制度設計。三十多年來,企業上市的速度很快,這么快還有堰塞湖,直到有一天中國的上市企業不再排隊了,我認為就很好了。這些需要通過制度改革,讓企業意識到別想闖關,闖關不得翻身。現在企業上市就是魚目混珠,三年以后創始人、管理層是百億富翁了,意味著闖關成功了。
2011年我們經歷了安然事件,原來人山人海的安然現在成了一個遺址,因為財務作假,世界第五大財務會計事務所從地球上消失了,造假企業也不敢來了。我在證監會做過發審會委員專家,期間,我一直保持高度警惕,不能讓一個沒有投資價值的企業上市。這是這份職業的責任,所以我在的時候過會率就比較低。
同時在這樣一個時期,我建議IPO不妨暫時緩一緩。過去幾年每年三四百家企業上市太快了,市場需要喘口氣,資本市場要為國家的戰略需求服務,但是這個前提要尊重市場規律。有人說IPO暫停企業融資怎么辦?如果IPO一停就破產,活不下去了,就說明這個企業有問題。資本市場上的資金不是救急的,也不是救命的資金,而是促進(企業)發展的資金。
認識到資本市場的價值是金融強國的重點,把市場搞好了,成為有成長性的可預期性的資本市場,金融強國的建設就有了基礎。
其次,金融強國建設的難點是開放和國際化。
在大國經濟體里面,中國的金融市場相對來說開放度是不高的,人民幣無論是支付、定價、清算和財富儲備大概占比3%,在支付市場超過了日元,但仍然不到4%;在投資市場、資本市場,境外投資者占比4.5%,占比相對比較低。如何推進中國金融體系的國際化和開放,是我們未來面臨的巨大難題。這里面有一個潛在的前提,就是內生性資本和外部資本對市場的信任和信心,要推動人民幣的自由化和國際化,首先是要有很強的信心,否則外匯儲備承受不了。
第三,我一直強調完善法治的重要性,它是金融強國建設的支點和基石。但是要完成它,不可能處于半封閉的狀態。因為法治化是國家軟實力的基礎,國家信用的基礎。
當我們明確未來實現金融強國中的重點、難點和支點基石,就知道未來如何推動改革。對金融強國有清晰的理解,對現狀有實事求是的把握,只要我們能設計出通向金融強國的路徑,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經過艱難的探索和努力,我們可以實現金融強國的目標。
(本報記者姜鑫據演講整理,略有刪節)